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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杂谈] 莆田山水之作家郭风笔下的故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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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2 06:54: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关于莆田山
  若干时日以来,忽发异想,拟着手写作有关对于故土、故人等的怀念和追忆的一系列的小品文,它们将带有某种自传性质。我于一九一八年一月间(夏历丁巳年十二月十七日巳时)生在莆田故宅的一间居室里。故宅当是始建于明末清初的一座民居的古建筑,五进,这里住着郭氏家族的二十余户族人。我家住在第五进,共有三室,其中右边一室作为餐室兼厨房之用,中间一室为祖母所居,最左的一室原为父母所居。我便出生于父母所居的这间居室里,它有天窗和木格的窗户,后来它便是我的居室,而且是我结婚时的新房。
  我想说说二三十年代,我在儿童以及少年时代所认识的故土的山。那些时日,离开我已经很远了,但故土的几座山的仪表至今留在心中。而且,我要说,自己最初所受故乡的传统文化的教育,往往与这块美丽的土地上的山水有关、与其自然景物有关。莆田俗称有二十四景之胜,其中如“壶公致雨”、“石室藏烟”、“东山晓旭”等皆与山有关。莆田有平原,有兴化湾、湄洲湾、平海湾,但我最初认识的故乡自然地理又似乎是山,不论立于故宅大门前的石阶上,还是立于我出生的居室前面砖埕的石阶上,越过附近古老居民的长满瓦松的屋顶以及龙眼树园的树梢,都可以望见壶公山。似乎在我才二三岁时,甚至还在襁褓中时,祖母或是母亲抱着我,站在故宅大门前或是居室庭前的石阶上,指着远处的山(壶公山)影,说:“山!山!”。
  看来壶公山和我襁褓时期初学浯言的单音有关。此外,小时,我似乎喜欢坐在石阶上,眺望壶公山。它在我的心目中贮存了丰富的形象,以致当我使用“山”这一文字语言时,往往在心中浮动若干有关形象以及尊敬之情;大概也因此之故,山字(或山的语言发音)对我成为具有特殊魅力的文字语言之一。壶公山确实是很美丽的。它临着兴化湾和平海湾,拔地而立于兴化平原的大地之上,高约七百八十八米。不论阴晴,不论哪个季节,不论晨、昏或日午,它的色彩和景象都是微妙的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曾觉得它像一位穿着宽阔长袍的老人坐在那里;又,大概至少是读了私塾以后,即六七岁以后,又幻想它像酒醉时坐在那里的李太白;也曾感到它像日本的富士山,而这大概是在自己在小学就读以后,才可能有此类联想。一句话,不论在我的联想或想象中,它像老人,或有如富士山,其外形看似固定不变;而现在想起来,其美丽处,或者说其能吸引我在少小时的注意力者,正在于不变中时或出现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和气候、光线等有关。“壶山致雨”为莆田二十四景之一。除了山巅出现云层,预兆将雨的气象效用外,古人提出“壶山致雨”作为一种景色来对待,我意由于在天将雨时,山间行云具有难言的变化之美。我至今犹能记得小时有次见到家乡下一阵骤雨时,壶公山出现的变化,那时,我坐在故宅大门前石阶上吧?我看到山体于不觉间从蔚蓝转向灰蓝,随后见到山有了浮云,它们好像海上的风帆在那里浮动。而大约就在同一刻间,海湾外的风骤然刮来滚滚的雨云,把整座壶公山都遮住了,随即一阵骤雨降临了……正如乡谚所称,这叫“过头雨”,不一小会,一阵海风又刮走了遮住山体的雨云,壶公山又如一位穿长袍的老人坐在那里,而使我格外欢喜的是,我见到它的西面天边挂着一条彩虹!
  大概自己在很小时,便惯于痴痴呆呆地对于周围自然景色进行观察,包括上面刚提及的诸如山上云的变化、雨的来临的观察,这类看似天然的兴趣或习惯,使少小时的我从中得到某种愉悦、满足。
  在二三十年代,莆田城关多半是古老的平屋以及龙眼树的果园。在城关内不仅可以向南眺望壶公山,还可眺望与它相毗邻的青山、塔山、双髻山等;而九华山等的山脉则似一面林木苍茏的大屏风立在城关之西。这些山峦,小时便都很喜爱它们。不过,于此我只想记述对于石室岩和东岩山的怀念之情。
  离我的故宅所在书仓巷不太远处,是明代洪武初年所造的兴化府署所在。但在我小时,此署已圮,只剩署后几椽木屋和二株古榕树。而大部分遗址,当时辟为体育场。可能是我在砺青小学就读时期,课余喜至那里游玩,特别是暑假时,常到那里的榕树下乘凉,看书。那里地势较高,向西眺望,便可望见石室岩,只见那里的林木、塔、寺院以及神庙,一一氲氤于一种朦胧的、蓝色的轻烟中间,恍如一幅画。这种风景,使我深感它被列为故乡二十四景之一的“石室藏烟”,是很有道理的。至于东岩山,是位于城关内西北隅的一座小山冈。它也叫乌石山。记得也是在小学就读时,但却说不清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初次上东岩山的。然而,我完全记得清楚,在念小学高年级至初中一二年级,即大约十至十一二岁期间;每年暑假,几乎每日下午二三时即结伴至东岩山游玩,乘凉。山上怪石垒垒,不拘位置;而乔松数百棵,错列于坡上或石间,亦不拘位置。似乎在少年时代,我便隐约感到,古松和岩石是山上美丽的风景,但更美丽的好像是从随意立于石间的松树间传来的风声和清凉。现在想来,有此感受也不奇怪,因为当时我从老师口中知道,郑板桥画竹、石,画面间能传来风雨声,故其画更显得美丽。东岩山另一美丽处,是在山外有景,这便是,立在山上北面的明代古城墙的堞垛间,可望见家乡三大河流之一——蓝色的延寿溪以及果林和古代的水闸;小时,便听老师说过,这美丽的延寿溪之畔,有宋代故乡最大的诗人刘克庄的墓,因而,小时从东岩山北眺延寿溪的风景,幼小的心中也会隐隐出现一种对于古代贤人的仰慕之情。
  大约五岁入蒙馆读《论语》、《千家诗》等课。大约八岁入励青小学就读,十一二岁入莆田初级中学就读。塾师和学校老师,往往在授课间乃至闲谈间,有意无意地授我以有关家乡的传统文化教育和乡土的历史、地理知识。这类教育及其有关知识,大半与故乡的山有关。从历史或地理教师的讲课或谈话间,小时便知壶公山上的岩石间,发现古代的牡蛎壳附着其上,还发现古代的船桅;不仅如此,即在城关内原兴化府署所在地,也曾于偶然间掘出古代船舵;而在离城关二公里的南山之麓,至今还曾发现地表之下出现盐卤。据考古学、地质学的调查和研究,壶公山原是一座熄灭了的火山,大约在一亿五千万年以前,它不过是一座立于海面上的岛屿;而现今城关以外的郊区,大约在唐代以前,还是一片与大海相接的汪洋。诸如此类有关家乡这一块土地的一段自然史和地理变化,曾引起少小年代的我在心中生出难言的兴味和想象力。老师的这类口述,仿佛能引导我至家乡在太古年代的自然历史中去旅行。
  故土上的这些名山,都有古刹、古观或古祠以及古塔等。这些古建筑的造型、木雕、石雕、彩绘以及泥塑等,都是珍贵的艺术品,无疑曾经从小给我以某些美学陶冶和启示;这些古建筑的匾额以及廊柱楹联上的书法,多半有署名,多半出自家乡历代乡贤的手笔;仅仅浏览这些楹联和匾额上各擅其趣的书法,也似乎从小就给我一种愉悦。东岩山上的三教祠是一座很特殊的宗教祠院。祠内祀三教主林龙江先生。先生明嘉靖年间人,精通儒学,并通道、释,倡儒、道、释合一之说。少时,每至东岩山,往往至三教祠谒林龙江像,像木雕贴金,儒冠布衣,貌极慈祥。这位倡导三教合一的教主,对于哲学的理解比较自由活泼,他似乎不认为任何宗教都不可以变通的,他似乎认为应该吸取各派哲学之长而融化为新的合适的某种思想体系。
  故乡的高山都在境内的西北隅。以其高,故成为偏僻地。但在十一二世纪,比如在宋代,这些高山间却是出重要文人、学者之地。宋代大史学家、大学者郑樵,便尝在此自筑草庐三间,杜门谢客,专心着述,其不朽之巨制《通志》,凡二百卷。小时曾读他的自题草堂文,“斯堂也,本幽泉、怪石、长松、修竹、榛、橡所丛会,与时风、夜雨、轻烟、浮云、飞禽、走兽、樵薪所往来之地,溪西之民,于其间为堂三间,覆茅以居。”当时,感觉此等小品文写得清新、潇洒;稍长,读晚明诸家长,感觉郑樵不经意写出的这类小品文,公安一派文章与之或有某种渊源。传说当时朱熹等曾访问郑樵,山中有一石桥,即郑樵迎接朱熹之处。
  一九三七年秋,我十九岁时,与秋声结婚。当时她才十七岁,是广业里山区人。次年夏,我随她至她的娘家:一座名叫后洋村的山村看亲人。这是我初次到了故乡最偏远、最高深的山中去。记得我们离城关向西北行,约五公里,至进入山区的山镇西天尾镇,记得那里布店、百货店、药店、香烛店以及点心店等,虽然铺面很小,但行业齐全,是这座大山的大门口。这座山镇,当时尚颇见繁荣。过了西天尾镇,便开始走山路,随即又开始登岭。最先登的是一座全县着名的澳柄岭。上下此岭约需一小时,岭路皆为石磴,古老而富有中国画画意。一路山花烂漫,至今难以忘怀的是,路旁深林中的红色百合花,山路上络绎不绝的挑着山货的山区妇女,她们强壮、自重、耐劳、快乐,具有故乡女子的各种美德。
  至秋声的娘家后洋村,还要过二个岭。从地理形势来看,给我一种具体而明确的印象,便是这山村的周围,的确是山中有山,岭有中岭。后洋村当时有二十余户人家,却在村庄周围山与山之间,岭与岭之间的小盆地耕种上百亩的梯田,在山间经营不知多少亩的竹林和杉木林。为此,在很短的几天时间内,我便感受到山村的农民是多么的勤劳、机智和勇敢。特别是村里的妇女,几乎人人有高强的、超绝的劳动本领。比如,我的岳母便会下田使牛犁田。至于自然景象,的确只有身临其境者,始可随时得到自然的某些特殊恩惠。就说花吧,一天,村里一位农民带我到附近山间漫游,完全出我不意的,竟在林间一处斜坡上看到一大片正在盛开的兰花,这真是一座天然的大兰花圃。离村庄若干里的一座流着泉水的悬崖下面,看见那里的一泓深潭的水面开放几朵野生的睡莲,真是楚楚动人。就说鸟吧,画眉、山雀、鹧鸪、喜鹊以及纵鸡、竹鸡等,各种鸟类的鸣声,随时可以在村前屋后听到。秋声娘家的居屋前面是晒谷场,场前有一条山间的小涧,涧边山冈是松林和其他杂木林。一天,我正从晒谷场走到涧边来,听到林梢有“咯,咯咯”的鸟鸣声,抬头一看,竟然看到一只拖着白色长尾巴的白鹇从林梢飞过,像白孔雀那样美丽。
  在这篇散文中写到后洋村——我的爱人秋声在山区的娘家时,我不禁怀念起她和岳母。至今,秋声已离开我十年,岳母也已逝世十二年。
  我曾觉得它像一位穿着宽阔长袍的老人坐在那里;又,大概至少是读了私塾以后,即六七岁以后,又幻想它像酒醉时坐在那里的李太白。(蔡 昊  摄)

  关于莆田溪流·海和平原
  故乡莆田的莆字,据云原来写的是“蒲”字。大约我初入砺青小学(那时我才八九岁)就读时,就听见老师说过,在很久很久的年代以前,县城外面以东以南的土地都是水和蒲草,并且与大海相联。对此,或者可以作如是理解:盛产稻谷,种植黄麻、甘蔗以及蚕豆,种植荔枝、龙眼以及橄榄的兴化平原在那样的年代里,可能并未真正形成或出现;那些年代,那里当然还见不到村落、小镇、神庙……乃至演兴化戏的戏台;对于在辽远的历史时期中的地理现象及其变化,当时年纪虽小,听了老师的讲述或介绍,心中隐约间也会出现某种儿童的神奇感。记得还听见老师说过,为使水和蒲草消失而让兴化平原出现,家乡早先的人民把“蒲”去了三点水,写成“莆”字。这也许是一个民间故事,但我似乎从小就确认这个民间故事是有意义的,它表达了我们的祖先把某种不宜耕种的土地更改为良田、果园,并在其间开创村庄聚居的意愿。
  在小学就读时,便听老师在课堂上说,家乡莆田海岸线很长,达二百二十余公里,有兴化湾、平海湾、湄洲湾,沿海大小岛屿多达一百五十余座。有趣的是,我的记性一向不好,可小时知道有关故土的海的数字,至今犹能记住。这也许因为老师介绍此等情况时,站在一幅乡土地图前面讲解;而这种乡土地图所标志的河流、海湾、岛屿等,对于儿童也有一种神奇感。可是,住在城关的人,从小看不到故乡的海;因为真正的大海离城关三四十公里。城关的一般人,往往直至老死只能看到“内海”。到现在想来,我都算是幸福的,大约在小学就读期间,就有机会既看到“内海”,又见及大海。记得刚进砺青小学不久,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去“春游”。地点是到东门外的阔口村。那里离城关不过二公里许,是南宋丞相陈俊卿的故里;另外,那里有一座古石桥,跨在淡水与咸水可以相互渗透的“内海”(亦称“海脚”,乃海水浸蚀至内陆的小水道)上。在我的儿童、少年时代,人们喜欢赞美家乡出生的那些历史上的贤人们。陈俊卿当然是其中之一,他于宋绍兴八年登进士第二名,为官时因与秦桧相忤,被谪,生平一贯主张抗金,是“主战派”。他的这类事迹在民间和少年儿童间流传。记得那次我们去访问他的故里时,老师又津津有味讲了一番他的事迹,可是我们到时,只见那里已是种着许多龙眼树的村庄,只在附近见到一口池塘,说是其里第内花园的莲花的遗址。不过,那次却站在阔口村的古石桥上,看到正在退潮时的“内海”:那泥滩的积水洼中间,有很多的跳跳鱼,它们的头上有两只突出的眼睛,身上有青色斑点,在水洼间钻来钻去;还见到很多小螃蟹,在泥滩上爬来爬去;我至今记得,当我们把一小块石头往泥滩丢下时,那些小螃蟹便立刻钻进小泥洞中去,一只也看不见……
  我初次见到家乡的大海,记得是在砺青小学快毕业的前一学年(大约十一岁吧?)。我的伯祖父家里,有位保姆是平海人。她的儿子阿福比我大二三岁,常从平海村来到城关伯祖父家里,和我以及我的堂兄弟们玩得不错。阿福常和我们谈到海和船,以及沿着海岸筑起的古代的城堡,等等,这些多么富于吸引力。所以,我们很想到那里去游玩。这年,我和一位堂兄终于得到家中的同意,跟着阿福去平海村。我们在东门外的梅花亭租了两匹马(我和阿福共骑一匹马,堂兄骑一匹马)。记得在二三十年代,从城关到沿海各村镇均无公路可通,马成为旱地的重要的交通工具。沿海从而有所谓马夫这一职业行当。现在我还记得那天为我们赶马的两位马夫。他们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上下唇全是乌黑的胡楂,他们大约原来是沿海种旱田的,强壮而温厚。他们在梅花亭的马站里给马喂饱了稻草,然后就把我抱上马鞍,又帮助阿福和我的堂兄上马,随后便赶马上路了。对我来说,这是童年也是一生中第一次“远游”。我们骑马沿着县境东南的古道前行,记得曾在黄石、笏石、棣头等镇休息,给马添料。我记得很清楚,两位马夫是半走半跑地赶在马后,脸上满是汗。那两位马夫喂马的情景,以及一路追在马后的情景,从那时起便留在我的心中,一直不能抹掉。
  记得从梅花亭马站出发后不久,一路便能看到一些海堤;土筑的海堤,石垒的海堤。当时年小,但朦朦胧胧地感到这是家乡人民使海和平原的关系取得和谐、取得平安相处的一种重要水利工程。大约过了埭头镇以后,我们骑在马鞍上便时或能望见远处闪灼浪花的蓝色大海,以及浮在海面的小屿和礁石。离埭头镇马行不过一小时吧,便到了平海镇。一到镇上,便听见海水正在涨潮的哗哗喧响。阿福家住在海岸陡坡上的村落里,他家的石屋门对着大海。这是一座有趣的石屋,和村落其他渔民的石屋一样,门前有一块晒鱼场,大门和窗户都一定面向大海。因为据说这是为可以眺望从远海回来的船,也为了承受从海上吹来的风。阿福家的石屋以及村落其他各户石屋前,大都排着渔网,晒着鱼干,海边的空气新鲜又有一种鱼腥味。正是秋天,天气一直晴朗,我一共在阿福家住了两天,当时海给我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是朦朦胧胧地感到它是一种无边的、巨大的存在;感到海上的风声和潮声是世间最洪亮的音响;感到驾船出海的渔民是世间最勇敢和人,最聪明的人。记得到平海的第一个晚上,阿福便领着我和我的堂兄踏着月光走到海湾的沙滩上去。讨小海的几只小渔船刚回来不久,各种大小不一的鱼都倒在那里,黄瓜鱼、鲳鱼,鳗鱼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鱼,混杂一起;鱼行的伙计用大秤就地收购一筐筐的杂鱼。沙滩后面的海岸上,有几间小酒馆。我看见一些渔民卖了鱼便走进酒馆,现在似乎还想得起来,当时我对于他们心怀一种尊敬和羡慕之情。
  当时,我们曾登上平海城堡,城墙、雉堞都以石头筑成。站在城墙上看海,海湾的沙滩似乎就在城下咫尺之近,而大海似乎显得更加蔚蓝和辽远,而远处的船只真像树叶在无边的海面上浮动……所有这些印象,至今留在记忆之中。我曾查有关史乘,平海石城始建于明洪武元年,是为了防御倭寇而筑的;据史乘所载,同年,还在临湄洲湾的莆禧镇筑一石城,与湄洲岛相望。我到了晚年,始有机会多次到湄洲岛拜谒妈祖祖庙和这位古代女英雄的升天处。这座石头城堡保存和重修得甚好。
  在我的故乡境内,无大川流经其间。故分别从德化、仙游过境并入海的三条水,皆曰溪,即木兰溪、延寿溪和萩芦溪;但称之为溪,或是一种谦逊的称呼,也未可知。它们的乳汁哺育故乡的土地,我从小便知道家乡的平原上盛产稻谷、大小麦、蚕豆、黄麻和甘蔗;水渠的两岸、许多说不出名的丘冈以及村庄的屋前屋后,又都是果树林;这些都是一种恩泽,使生长于斯的人不知不觉间心生感戴和眷恋之情,并不免感到自豪。
  三水中,木兰溪最大,流过整个兴化平原,然后在三江口入兴化湾。木兰溪有一座可与都江堰相媲美的宋代水利工程:木兰陂,陂址离城关约四公里,在砺青小学就读时,有一年老师曾组织同学们到这里“春游”。记得那年的春游,老师还吩咐高年级一些能吹竹笛以及拉胡琴的同学随身带了乐器。这使我初次看到木兰溪和木兰陂。“木兰春涨”为家乡二十四景之一。记得我们穿过溪畔的荔枝树林、龙眼树林以及随意生长的古榕树林前行,很远处便能听到水声。到了陂前,只见蓄于陂内的溪水从二十八孔陂门间泻下,其瀑如雪崩、冰裂;如雷响、钟鸣;这种壮丽景色,不,应该说清楚,家乡土地上出现的这种壮丽景物,使一群小学生?——我和一起来的同学感到神奇,惊喜以至崇拜!我至今记得老师说过,这是汇集了德化、永春和仙游三县山间三百数十条涧水在春天时从这里一起奔泻而下,自然有力量,自然壮观。
  木兰陂南岸的陡坡上有钱妃庙。它掩映在古榕树之间,四近有农舍。庙内祀木兰陂的建造者钱四娘、林从世、李宏和僧智日塑像。用现在的目光看来,他们都是古代的大水利建筑专家、社会公益事业的首创者和组织者、目光投到后世百姓福祉的大智者和疏财仗义的大慈善家;用现在的目光看来,我似乎更应该说,他们都是坚毅的人。在我的家乡,在群众中,除了妈祖有极为崇高的声望和受到膜拜以外,钱四娘也是一位女英雄。民间传说和地方戏曲通过各种故事赞美她的德行。而据史乘的明确记录,这位古代女子于宋治平元年 (一O六四年)携巨金从长乐来莆田,修造木兰陂,不幸陂成时溪洪暴涨,陂被毁,钱四娘亦以身殉职。随后,又有林从世(是一位进士)聚金十万缗来莆修造木兰陂,亦未成其功。至宋熙宁八年(一O七五年),有侯官人李宏携钱七万缗来莆,并在僧智日的帮助下,——用现在的话说,总结和找出前两次造陂失败的原因,选用新址(即现今所见的陂址)筑陂,终于功业告成。当然,于此我不能不顺便加上一笔,这便是:木兰陂的建造是古代家乡千万人民的意志和智力和他们对于幸福和改良自然的愿望的永远令人尊敬和怀念的杰出成就,而钱四娘、林从世、李宏和智日等是人民的杰出代表。我至今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春游时,老师除了带我们一群小学生观赏木兰陂春涨时的景色以外,又带我们到钱妃庙瞻仰钱四娘等几位古代英雄人物的塑像,并简要讲述了他们的历史功绩。随后,老师要带来乐器的同学在庙内的天井里演奏起来;于是二胡、口琴、木笛以及胡琴一起演奏起来了……不想,这场演奏竟吸引了许多附近的男女老少;那时正是春麦收场时节,钱妃庙外面便晒着不少麦杆,有人用麦秆吹起麦笛来了,也有人采下荔枝或是龙眼的树叶,吹起叶笛来了!……
  木兰陂的建造,水沿着木兰溪的溪床和四通八达的水渠流动,咸味的海水在海堤外面奔腾,整个兴化平原不至淡咸水混杂,蒲草也不见了,良田、果园、村落、村镇以及乡村中的那些庙宇、祠堂……出现了。一句话,兴化平原成为富庶的、美丽的土地。我的本家(即姓郭的族人),有一部分聚居于兴化平原的海尾村、南箕村。
  故乡境内第二大溪为延寿溪,它也是汇集众多的山间涧水从仙游县入境的。我小时在城关的东岩山上,便能眺望它的深蓝的流水。延寿溪上也有陂,曰泗华陂。那里离城关不到二三公里,也是用大石头垒筑而成的。此溪两岸皆为果园。譬如泗华陂左岸的下郑村,全村土地上全是枇杷、龙眼、芒果、橄榄、梅树、桃树、番石榴、柿树、杨桃、柚树等等;全村房屋以及一座尼姑庵掩映在果树中;一进村,只听见陂上的流水声,一到林中,只听蜜蜂声、鸟声,闻到花香。从泗华陂上溯一公里,有一座十三孔的宋代古桥,桥两端有古樟、古榕,两岸也都是果树。在这里,除石桥本身为一古迹外,从桥左的石阶下溪滩处,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曰钓鱼矶,传说是唐代名士徐寅钓鱼的地方。徐寅,唐乾宁元年进士,擅长作赋,是当时长安着名的才子。我少时,曾听老师说过,徐寅的《人生几何赋》、《止戈为武赋》等传诵一时。延寿桥之右,在几棵古榕树下,有宋人陈宓所书“延寿桥”的石碣一座。陈宓曾授业于朱熹。故乡学人均称,朱熹理学之传入莆田,与陈宓大有关系。一九九一年九月间,因拍摄电视片《南国叶笛》,我曾临延寿桥以及延寿溪附近的果园。那块徐寅的钓鱼矶已经不见,而陈宓所书延寿桥三字的石碣仍在。我虽然老了,面对故乡的古迹,不免思及前代贤人业绩,心中感念不已。
  家乡莆田海岸线很长,达二百二十余公里,有兴化湾、平海湾、湄洲湾,沿海大小岛屿多达一百五十余座。
  试说莆田二十四景
  从小得知,家乡莆田就自然景物而言有二十四景之着。此二十四景分布于本县(当时未与仙游县合并为莆田市)所辖的广阔地区,我至今未曾游览所有这些为先人所赞美的风景区;我的确深爱吾乡吾土,如果不依靠文献资料,这二十四景的名称的确说不完整。我感到此二十四景之提出及其命名,对我而言,从小说引发一种启示,一种期待向往;我不知是否可以较为“概括”、“浅近”的语言来“表述”,这无形间、不知不觉间使我接受一种美学教育。
  二十四景中的“壶山致雨”、“梅寺晨钟”给我的感受最为深刻、美好。“壶山致雨”,其实是赞美壶公山的云景。壶公山屹立于兴化平原南部,临兴化湾。据称,它原为沉浸于海湾的一座火山;不知在哪个地质年代,由于古代地理形势的变化,出现了兴化平原,出现了壶公山,此所谓沧海桑田也。我曾登壶公山,其上风景极佳,油松与其他林木郁然苍然,庙宇巍然。的确见及火山口,但壶公山已是沉睡不知若干千年的火山,已不具备火山的品质。吾乡先贤在考虑壶公山为吾乡二十四景之“对象”时,并不以其山景中若林木、古建筑与地理遗迹(如火山口)之胜为依据,乃取其山间云景之变化无穷和独特。把壶公山定为二十四景之一,此等眼力,此等才智,殊感钦佩。大约壶公山既临海,而四近皆为平原,西北隅又为县境内陆岭高山峻之区,依我之见,其所处地理环境,四季气流可能变化无端,故常出现美妙云景;而云景中最为可取者,可能是山巅突然为阴云(雨云)所覆盖(莆田民众称之为“壶公戴帽”);于是,一阵骤雨随即降临了,那雨水有如一串串珍珠般洒在兴化平原的稻田、甘蔗田、黄麻地上,也洒在城厢的古老民居的瓦屋上。云景和雨景似乎均甚美妙,此等景象,记得在夏季最易出现。至于“梅寺晨钟”,指的是居于城厢内梅峰寺钟楼上拂晓时分的钟声。此等僧侣和尚晨课礼佛的钟声,不仅古城内的居民得以听到,据说远至与邻县福清交界的江口镇亦可闻及。梅寺的钟声,似乎具有这一特定佛门的一种宗教的清净感,其美难以言状。我只想说,从听觉方面来感受某种美丽,“梅寺晨钟”被确定为二十四景之一,说明吾乡先贤的文化素养之深,与美学素养之别具一种趣味,使我钦敬。顺便谈及“石室藏烟”的命意之可嘉可珍。石室为西郊石室岩之简称,此石室岩有石塔、古刹、石洞与流泉、油松林等胜景。然此石室岩,若从城厢高地向西远眺,所见石室岩上诸胜景,往往朦朦胧胧地氲氤一种微妙的淡蓝或是暗蓝的烟霭之间,其美难以言说。从对于“远景”的感受以确定石室岩为二十四景之一的设想,同样使人念及吾乡先贤文化素养之深厚。
  二十四景中与“水景”有关者颇多。若“湄屿潮音”,则以湄洲岛的水声从“听觉”取景。我上湄洲岛拜谒妈祖若干次,往往随缘游览岛上的一些风景,我以为湄洲岛的岩石与由于海潮冲刷海岸而形成的“海上一线天”(我称之为“海巷”),还有沙滩,都很美丽。若“北濑飞瀑”、“钟潭噌响”、“智泉珠瀑”等等,都与瀑布、潭泉以及流泉与瀑布交错出现的景致之美而被列入二十四晨。这些胜地,我在少年以至暮年均曾先后前往游览,这些胜景,得身历其境(如有机会,最好是多次前往游览),始可领略其胜。“北濑飞瀑”是在励青小学就读,于“春游”时随老师和同学们至此胜境的。有趣的是,当年我才10岁左右,但路过延寿溪直到北濑的途中,所见村野、溪流景色,至今似乎看似模糊又颇清晰。至于北濑,至今记得是所谓飞瀑,并非从悬崖高处泻下,而是不竭的泉水从似乎是平铺于土地上的、面积极为宽广的、平面的岩石飞流而过,此等“瀑布”,与一般所称恍似银河从天落的瀑布大异其趣,而具有明显的“个性”。闻此景因上流修建水库已不复存在。“智泉”“钟潭”等俱佳,我曾作一小品文记述个人感受,本文就不再啰嗦了。与水景有关者,尚有“木兰春涨”。木兰陂具有极高的古代水利建设的历史价值,以及流传着诸如钱四娘等为修建木兰陂而献身的历史事迹,而举世闻名和为后人所景仰。“木兰春涨”所出现的美景,我以为乃是一种壮丽之美,与这座规模伟大的古代水利工程及其历史颇能相称。
  “东山晓旭”。东山即东岩山,居城关之西北隅,上有古樟、古刹、古塔、古祠、古城墙,我曾多次在小品文中谈到东岩山。我曾提及初入山境,即见为数甚多的乔松,随意而又错落有致地出现在若干随意散布山坡上的岩石之间,既具有一种东方色彩的自然美,又具有中国画(比如松石图)的趣味。这还不算,上山之后,就有一种天籁,一种风和松树千万的松涛声,似从天上传来。我曾异想天开,“东山晓旭”若改为“东山松涛”,或许也是合适的。  □郭风
  (感谢着名作家陈章武先生对本专题所作的悉心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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